唐王朝在玄宗李隆基统治的末期,由于多种社会矛盾尖锐突出,导致了安史之乱的爆发,给广大劳动人民造成了更为深重的灾难与痛苦。
安禄山进攻潼关时,守关唐军二十万,为其所败,结果“十不存一二”。第二年唐军反攻,陈陶斜(在咸阳县东)一仗,又为安军所败,结果“四万义军同日而死”(杜甫《悲陈陶》)。不久在青坂一仗,更连遭失败,“青是烽烟白是骨”(杜甫《悲青坂》),伤亡惨重。而人民群众赋敛徭役之重,流离失所之苦,难以言状。诗人在《无家别》中写道:“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田园荒芜,十室九空,绝不是诗人的夸张与渲染。
正当诗人杜甫发出名言惊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时候,安史之乱爆发了。时值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的十一月。次年五月,诗人将家由蒲城迁往白水。不久,安禄山便攻破潼关,诗人又携妻带子,加入了逃难行列,最后将家又安置在鄜州城北的羌村。同年八月,杜甫听说唐肃宗在灵武即位,便只身前往,不幸中途被判军所获,押往长安,困居半年。翌年四月,他冒险出逃,奔向肃宗所在的凤翔,被任为左拾遗。八月,因下疏营救房琯,而触怒皇帝,几乎问罪。肃宗以为他是一个“令人不快”的人物,让其回家探望。《羌村三首》正是他回家后所写。
全诗虽为三首,均可独立成篇,但却互相联结,构成一个整体。都是抒写诗人回家后的见闻、感受与情怀的。由于这种情怀植根于当时现实战乱的社会生活,因而,读者透过其情怀,便可窥见当时战乱,带给人民的深重苦难。这正是组诗的价值和意义之所在。
第一首,写作者初到家与妻子久别重逢时悲喜交集之情。
头四句,写到家时间与当时的景色。夕阳西下,鸟雀归巢的傍晚时分,作者千里归来,看到了家中的景象。“柴门鸟雀噪”显出战乱中,农家破败荒凉的景象。“归客千里至”显出诗人回家初的轻松感觉。在一般情况下,此时作者心情的喜悦是可以想见的。何况,这次千里跋涉归来是在战乱年代。一路之上,“人烟渺萧瑟”,时而“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时而“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均见同时所写的《北征》);而且在此以前,作者又有着“不知家在否”的忧虑(《述怀》)。在这种情况下,作者尽管看到自己贫穷破败的家门,还是格外欢欣愉快的。
“妻孥怪我在”,“怪”字意味深长。为什么“怪”?因为“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有多少人死于非命!杜甫,只身出走,漂流在外,久无消息,他的妻子自然疑心其早已死于乱军了。今天突然生还,事出意外,不免惊异、发呆。深觉是一种偶然。家人久别重逢,反觉惊怪、偶然,这种心情当然是反常的。但这种反常的心情,却正是那个异常动乱的社会现实的反映。
“惊定还拭泪”,人毕竟是回来了,一阵惊怪之后,心情终于安定了下来。但此时,往日生死未卜之苦、妻子一人料理家事之艰难与辛酸,一起涌上心头,所以,不免泪如泉涌。“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十个质朴的字,却把离乱重逢的复杂心情,淋漓尽致地活盘托出,足见作者驾驭语言的功力。
下二句,放开一笔,写邻人。然而写邻人也还是为了烘托、映衬诗的主题。“邻人满墙头”,表明它不是高墙深院,而是一围残垣断壁。同时也表明事出偶然,与上“生还偶然遂”相呼应。倘是一件极平常的意料中事,自然不会“邻人满墙头”的。杜甫的生还既是偶然,那么,邻居家人之飘荡在外,死生不明者,正不知多少,所以邻人的“感叹亦嘘唏”,这一方面是针对杜甫之偶然生还、家人团聚的,同时,也是感伤自己家人、离散至今未回的。这样,诗的主题就更加明显和深广了。
末两句又回到自己。语言精炼,意味深长。因为是九死一生,久别重逢,不知有多少话要说,因此,“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在以往,他们无疑都会有多次梦中相逢的事。现在灯前夜语,恍如梦境,言外之意:该不是又在做梦吧!总之,还是惊疑不定、悲喜交集的心情。仍然是动乱社会现实的反映。
第二首,写到家后父子相依、百感交集的矛盾心情。
头四句,写回家之后“少欢趣”。“岁晚迫偷生”,作者此时年正四十六岁,本不应该说是“晚岁”,但由于社会动乱、家计艰难和个人遭遇失意等,使他感到未老先衰,所以说“晚岁”。苟且偷安,勉强生活,这当然是不好的,然而一个“迫”字,见出作者被迫为老、无可奈何的心情。既是被迫偷生,当然就“少欢趣”了。说“少”,并非没有,其用字,很有分寸。下两句写娇儿,其内容仍不离“少欢趣”。孩子们之所以“不离膝”,就是因为看到爸爸“少欢趣”,生怕他又要离去。
中间四句,通过今昔对照进一步申写“少欢趣”。前二句以“忆昔”二字领起,写过去;“萧萧北风劲”一句,写现在。二者皆以景物作比,喻指今昔生活变化悬殊。“扶事煎百虑”之“事”,包括社会的动乱、国事的艰难、家计的困苦,以及杜甫自己的不幸等等。唯其联想很多,所以才“煎百虑”,才百感交集。一个“煎”字,生动地表现了作者忧心如焚的状况。这显然也是当时的社会现实,在其内心的投影。
最后四句,写作者自我安慰之情。在上述忧心如焚的情况下,幸而得知,粮食还有一点收获,仿佛酒已从糟床里流了出来。有了酒,就可以借酒浇愁,聊以安慰自己“迟暮”之感,亦即所谓“少欢趣”的心情。“且用慰迟暮”,从这一“且”字中,可以看出借酒浇愁也非作者本愿。只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便借酒浇愁,逃入梦乡。这是封建文人常有的软弱表现,杜甫身上,也有体现。
第三首,写邻人的携酒慰问及其伤时厌乱的心情。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争斗。驱鸡上树木,始闻叩荆门。”写村居客至,语言朴实,情景逼真。以下写“父老四五人”携酒来问。“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革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这四句,从父老的口中道出了当时战乱造成的农村凋敝景象,给人民带来的痛苦与不幸。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父老还携酒来问,作者万分感激,以至于觉得非长歌不足以尽其情,于是便“请为父老歌”。歌词的基本内容,即“艰难愧深情。”对于父老的感情,作者深感受之有愧。歌罢又继之以仰天长叹,这长叹,无疑是社会的动乱与生活之艰难。这长叹,更激起了父老们伤时厌乱的心情,以至于使在坐的人,无不涕泪纵横。
无论是“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还是“如今足斟酌,且用慰迟暮”,还是“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这种感情,固然是那个动乱时代的产物与反映,有着重大的现实意义,但其低沉哀怨的基调,绝非时代的最强音,之所以如此,既和作家“温柔敦厚”、“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传统有关,同时也是杜甫阶级与时代局限性之所在。因为作为封建统治阶级中失落的杜甫,他对当权的统治者、对残酷的现实,虽然有所不满,敢于暴露和批判,但绝不会想到背叛,更不会想到造反,这是很自然的,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们对杜甫决不能脱离时代而用今天的标准去苛求。但指出这点却极为必要。正由于如此,杜甫笔下的邻人、父老的形象,并非当时劳动人民的典型形象,就是很自然的了。
《羌村三首》以白描手法见长。虽取材于一段见闻,而景实情真、毫无夸饰。由于抓住了典型的生活情景与人物心理活动,故诗句大都意味隽咏。写景如“柴门鸟雀噪”、“邻人满墙头”、“群鸡正乱叫”等,摹写村落田家,事事如见。如写人:“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皆极尽人物情态。又如“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写幼子依人情状、栩栩如生。总之,诗歌语言清新质朴、凝练准确、音韵协调、情意浓郁,值得我们很好玩味与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