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重读鲁迅,余华顿然发现:鲁迅是20世纪中国乃至世界最简洁、最有学问的作家之一,置于卡夫卡、博尔赫斯与马尔克斯之间毫不逊色。其实,做余华与鲁迅的比较研究,在学界亦是个充满活力的课题:一是鲁迅与余华分别代表着中国现代文学与当代文学的创作高度;二是同为浙江籍作家,有着共同的地域文化背景;三是都有弃医从文的经历,从医的实践对文学创作或多或少有着影响;四是都是“拿来主义”的实践者,自觉地向西方作家学习写作技巧;五是两人有着相近的创作主题,无论是对传统文化的批判还是对现实的针砭。余华也承认,阅读别人的作品会影响自己。既便如此,余华仍然认为鲁迅的作品对其没有构成实质性影响,只会在情感和思想上支持他之后的写作。
摘要:余华深以取法西方现代文学为荣,至于与其有着整体相似性的鲁迅,他一直讳忌莫深。余华的“鲁迅论”始终重叠在几篇小说的技巧之上,并未涉及两人之间的关系。究其原因:一是广泛师法西方文学的迫切性与直接性所致;二是余华与鲁迅有着相异的创作诉求;三是余华面临着“两个鲁迅”的阅读。隐言与鲁迅的承继关系,既是影响的焦虑,也说明了余华尚未超越技术写作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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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96年后余华在多个场合谈及过鲁迅的作品:或是正面谈到,如《狂人日记》《孔乙己》《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风波》及《故事新编》;或是浮光掠影,如《呐喊・自序》《娜拉走后怎样》。至于国内外公认的小说代表作《阿Q正传》却没有提及。吊诡的是,研究者已经注意到余华笔下的人物“福贵”“许三观”与阿Q精神上的承继和变异。
《孔乙己》被余华推崇为世界短篇小说的典范,与《青鱼》(杜克司奈斯)、《在流放地》(卡夫卡)、《伊豆的歌女》(川端康成)、《南方》(博尔赫斯)、《傻瓜吉姆佩尔》(辛格)、《礼拜二午睡时刻》(马尔克斯)、《河的第三条岸》(罗萨)、《海上扁舟》(史蒂芬・克莱恩)、《鸟》(布鲁诺・舒尔茨)一并影响着他的创作。余华认为小说集中体现了鲁迅思维的迅捷与直抵现实的迅猛。思维与表达的媒介是语言,语言的简洁有助于表达效果的显现。小说的开头寥寥数语,就把孔乙己的特性与命运纤毫毕现。余华觉得小说的结尾写出了作家的责任感,一句话就把孔乙己“腿断”的悲惨现状表述清楚,干净利索。写作到了关键的地方,不是绕开,而是迎面冲上去,体现了鲁迅作为一个大作家对细部的洞察力和表现力。因为鲁迅的“语言像核能一样,体积很小,可是能量无穷。”[1](P39)他能“用非常简洁的语言来描述孔乙己的一生,那几乎是一种散文的笔调,但细节并不因语言的简练而丧失,相反,它很丰富、很饱满。”[2](P23)余华主要关注《孔乙己》的技巧层面,如开头与结尾的巧妙,语言简洁有力以及细部描写的丰富。
至于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的出彩之处,余华捻出“举重若轻”四个字来概括,并认为这是鲁迅一以贯之的写作风格。他说鲁迅的语言“立即展现出人物的精神状态,像子弹穿透身体,而不是留在身体内,语言之锋利,真令人折服。”[2] (P22-23)余华的阐释主要侧重两个方面,一是“举重若轻”的修辞策略,在情节趋向高潮之时,在情绪趋向激烈之时,不是继续推波助澜,反而冷淡处理,意在风轻云淡之处见出人物的真心理。二是鲁迅的语言富有力量,一针见血,能够直逼人的心灵与情感深处。
在余华看来,有些长篇巨制是正面面对(或描述)时代的写作,而鲁迅的《风波》以短篇反映时代特征。余华对这篇作品是有诸多保留的,只是觉得这篇作品也很好,但还没达到令他砰然心动的地步。小说的最经典部分是赵七爷的出场,“赵七爷的一条辫子,活灵活现地展示了时代的变革和那时时代特有的气象;赵七爷的一条辫子,也生生道出了所有小人物的无奈:变革是上头的事情,小人物没有自主的权利,一个不小心还要人头落地,只能取中庸之道,明哲保身。其实在现实社会,我们很多人依然是‘赵七爷’,或多或少有赵七爷的因子。”[2](24)赵七爷的辫子盘上与放下跟皇帝坐龙庭密切相关,虽然有些功利或者说油滑,却是在没有个人空间的社会生活中生存的唯一选择,是面对社会动荡的微弱反应。
对于《故事新编》中处理历史题材的方式,余华是认同的,“我喜欢鲁迅用‘邪’的方式来描写历史。他总是找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人物,如老子、墨子之类的先圣哲人,调侃一番,却又点出了他们的精髓。”[2](P24)鲁迅不正面述史记人,就思维进路而言,与余华不走常规路,反而以暴力接近人类与人性真实本相及戏说历史、爱情是一致的。但他没有逐篇评述,仅仅例举《非攻》将墨子写得活灵活现。但是,从其拿鲁迅与茨威格写史手法的比较来看,显然他更欣赏茨威格“写一个点”的方法,他比鲁迅的写法更有爆发力,更具想象力和洞察力。
“鲁迅作品有力的另一方面,就想应该是鲁迅的宽广,像他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他在写百草园时的叙述是那么的明媚、欢乐和充满了童年的调皮,然后进入了三味书屋,环境变得阴森起来,孩子似乎被控制了,可是鲁迅仍然写出了童年的乐趣,只是这样的乐趣是在被压迫中不断渗透出来,就像石头下面的青草依然充满了生长的欲望一样。这就是鲁迅的宽广,他没有将三味书屋和百草园对立起来,因为鲁迅要写的不是百草园,也不是三味书屋,而是童年,真正的童年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的。这就是一个伟大的作家。”[1](P39)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环境发生变化,心情、心态也随之一变。余华欣赏的是鲁迅没有把三味书屋与百草园写成恐怖的地方,写成一个喻示封建礼教的场所,而是有快乐有百感交集的丰富。作家欲解决与现实的紧张关系,不是剑拔弩张,而是“向人们展示的应该是高尚。这里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无论是美好的还是丑陋的,作家都应该一视同仁,作家应该满怀同情和怜悯之心,只有这样,作家的作品才能出现回声。”[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