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编剧、导演与演员共同谋划的这部戏,用两个多小时完成了对方公公这个人物的塑造。没有粉饰,没有刻意的突出,更没有居高临下的生硬说教、行为、动作等一切都是顺着人物的气质,性格,本心自然流淌于时间之中,舞台之上。在欣赏其曲折的故事、体味其绵长古典韵味的同时,该剧最大的亮点,莫过于对人物的准确把握与塑造和对深层人性的开掘,以及其无限丰富性的最大化展示。
〔关键词〕散文百家杂志投稿,人性,开掘,荒诞,苍凉
由沈斌先生导演,姜朝皋先生编剧,朱元昊先生主演的婺剧《遥祭香魂》是以民间故事传说为原型,在此基础上加以创造生发的一部新编历史剧。在欣赏其曲折的故事、体味其绵长古典韵味的同时,该剧最大的亮点莫过于对人物内心的准确把握与塑造,和对深层人性的开掘与其无限丰富性的最大化展示。总体而言,整部戏前半部分活泼,紧张,扣人心弦,后半部分苍凉、沉郁,充满诗意。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故事在白发宫女如怨如诉的琵琶声中徐徐开场,同是以李隆基与杨玉环的感情故事为背景,《遥祭香魂》既没有像传统戏曲故事那样沉迷于君王与妃嫔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爱情绝唱里,也没有局限于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中,而是将表现重心放在了一个人性扭曲了的老太监方辰身上,他的悲喜欢愁,他的生死,他的独特,他的复杂,都被表演艺术家朱元昊先生演绎得淋漓尽致,成功地使方公公这个人物立于舞台之上。可悲、可叹、可怜、可恨皆集合在他扭曲的人性之中,令人在观剧后咀嚼体会,无限回味。
提到方公公这一人物,若以个别词如狠毒、狡诈、阴险、伪善、愚昧等加以概括,是极为不妥的。如果把这个人物的性格比作一个洋葱,那么要如剥洋葱般,顺着剧情的发展,伴着细节的呈现,一层一层,人物的内心就会露出新的层次,若取这个洋葱的横剖面,排列在我们面前的便是编剧、导演与演员共同谋划的整部戏,用两个多小时完成的对方公公这个人物的塑造。没有粉饰,没有刻意的突出,更没有居高临下的生硬说教、行为、动作等一切都是顺着人物的气质、性格、本心自然流淌于时间之中,舞台之上。全剧共七场,七场戏着实写活了一个心态扭曲而愚忠的老太监。
细心的观众一定会记得序幕中方公公对白发琵琶宫女说的话:“这么说,连自己的年岁都记不清了,却记得与太上皇弹唱的琵琶曲,宁可忘却自己,也要时刻牢记,为主上尽忠效命”“我寻袜,你弹琴,都是为皇家效劳”。这两句话开门见山以人物自身言辞引出他的“信仰”,他的一生便是以一种宗教般的情感践行着这个愚忠的信条。他没有自己的悲欢,自己的人生价值全是建立在为主子的服务之上。因奴性,因“决不让皇家颜面蒙尘埃”他无所不用其极,草菅人命,颠倒黑白,丧尽天良。正是这种既荒诞又可悲的原则和人生信念筑成了他悲剧的人生。创作者为塑造这个愚忠的太监是通过多个细节来完成的。
当所有人皆知宋崔二人所献罗袜为真时,他做出的反应竟是帮助李暮诬陷宋崔二人。这在常人看来不能理解的行为的缘由便是,封赏的圣旨已下,若是再献上真的便是有辱皇家颜面,皇上怎么会错呢?在他眼里正义和法度不是重要的,奴性面前可以原则尽失。当李暮为感方公公搭救之恩要付与他黄金作为答谢时,他拒绝了。之所以拒绝并非他本性清廉,在他看来,金钱是不可与自己心中的信念相提并论的,自己的“信仰”是纯粹的,对皇家的效忠乃至牺牲应是无条件的,甚至金钱是对自己信仰纯洁性的一种玷污。而对其奴性愚忠展现得最淋漓的是在最后一场戏,方公公被安总管照皇谕要求剥掉衣冠以治其献假袜的欺君之罪时,他的回答是:“咱家生是皇家奴,死是皇家鬼,这身衣裳乃是皇家所赐,纵然粉身碎骨,也须臾不可分离”,其愚昧而不自知可见一斑。衣冠于他已成为一种皇家对自己认可的象征,在他眼里这是一种贵于生命的崇高,当他道明原委自己欺君瞒上是为保皇家颜面而被赦罪并封赏衣冠时,此时他饮下的鸩毒已发作,而服毒的动机又是塑造这一人物浓墨重彩的一笔,为表现他奴性的极致增色不少。将死之时,他吩咐左右与他穿戴所赏衣冠。演员在台上就用这“一脱一穿”的动作将人物刻画的颇具滋味。面对死亡,他竟没有恐惧和失态,反而表现出异常的稳健,演员的一招一式,举手投足透露出的似是一种异常的感激、骄傲、激动、欣喜。扶冠,整衣袖,以一种仪式化的姿态去赴死,且充满无限荣耀的说“太上皇奴才伴驾来了”。与方公公的昂扬从容相比,当刘大人听到自己要去陪葬时的反应却是呼喊,求助,挣扎。这才应是一个正常人的反应。我想此处当是创作者的有意安排,对比的方法可以更好地揭示方公公心理的扭曲变态。
然人性并非只有阴暗的一面,优秀的戏剧人物一定是圆形的而非扁平的,况且是这样一部优秀的富有人文精神的作品。钱谷融认为文艺是表现“人”的,这个“人”,不是整个人类之“人”,不是某个阶级之“人”,而是具体的,个别的“人”。若单表现方公公性格中的某个方面或为表现愚忠而表现愚忠从而把人物定性,就不免会落入样板戏的窠臼。创作者对人性是不断开掘的,形象也正是在这不断开掘中在观众心里活起来的。违背了良心与道德的方公公也曾对自己的良心进行过拷问,他问丁贵“我死后是升天还是入地”,他内心有痛苦有无奈也有挣扎。创作者没有把他塑造成一个为封建统治者服务的脸谱化的恶奴,而是依然把他当做一个“人”来塑造,虽然他心态扭曲,但终究刻画的是人。他对善恶还有界定,他到烧为废墟的衙门里为无辜被他害死的人烧香,知道自己作孽深重,也曾忏悔。他多次提到上官秋的可爱,并认定这份可爱在他们身上是不会存在了。甚至可以说他对上官秋还有几分钦佩,当在废墟中找到她的玉佩后,他叫手下深埋玉佩并立一香�V。他对人倾诉他的做恶是那么的不得已,不得不说这种所谓的不得已,正是他身上深植的病态心理在作祟。这不禁让人想到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30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用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方公公何尝不是戴着扭曲变态的愚忠观,劈杀了一个又一个人,最后连自己也不能放过。他见伤雁心生怜悯,救治放生,认为不可涂炭生灵,但当生灵与皇家颜面冲突时,他却视人命如草芥,这便是这一人物丰富处所在。人性当是变化的,难以捉摸的,同是对生灵,他却有不同的甚至相反的举动,着实彰显出创作者的良苦用心。
不得不说,演员对他的塑造是成功的。整场戏观完后,观众对这个人物有人鄙夷,有人憎恶,有人同情,有人悲叹,到底如何?如李渔所讲:“如其离合悲欢,皆为人情所必至”。方公公最后的结局是死去了,还是作为一个“人”,他从来就未真正活过?优秀的艺术作品从来不试图去回答问题,有的只是对人的价值、生存意义的关注。“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戏的结尾,方公公至死都以下跪的姿态追随自己的主子去了。宫女迷离恍惚的琵琶在此响起,整部戏首位圆融,浑然一体。戏是悲凉的,结局是苍凉的,悲凉是一种完成,苍凉则是一种启示。